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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二 第2章 旧日饮满街头

慕二补充道:“与其说杀将军,不如说挑战。”

荀珍点点头,“是了。这孩子身上的旧伤颇多,大概都是练武时留下的。最严重的是有过走火入魔的内伤,虽不知为何能挺过来,却也留了后症。但可以知道的是,这孩子算是个武痴。或许乱世之中,是不得已自保吧。”荀珍又微微沉吟,“也或许是给自己定了活着的意义吧。”

言朔扰扰头:“我听不懂”

慕二道“先生的意思是这孩子来找将军,是为了看看武学大宗师的份量,看看自己还差多远。只是将军那一脚,恐怕以他如今的眼界,还看不明白。人对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,会遗忘得很快,越想记住就忘得越快。如今他的脑子里恐怕只有自己拔刀挥刀的动作,全无将军出手的画面。对他这样的人来说,是极大的打击,是夜中挥之不去的梦魇。”

众人点点头。

言朔不服,又道:“我也没看懂啊,我只看到了老大侧身躲开了一刀,然后出脚踢中了他的肩井穴。这其中的奥妙我看不出来,要我做,我也是做不出来的,硬要做,只能把腿给这小哥砍了。”

慕二招手让小厮上了茶具茶叶。而后他含笑解释道:“这是我们小言爷的造化了,心无杂尘。”

众人又哈哈笑。

慕齐落接过茶具茶叶,先将茶叶放置在了陶壶。拿过正烧开的泉水,倒入各项茶具中,伸出食指指向茶具,虚空一搅,只见杯中水缓缓画圈,静静听来,似有烟浪。

这是沏茶中温杯的一步。众人也不说话,只静静看着慕齐落。对他们来说,慕齐落在沏茶,也在挥毫、在弹筝、也在剑舞。

而后是高提风炉,水自高点倾下,到陶壶中却无半点溅起。静默片刻,先卸了初壶涩气。再提风炉,倾水、静默,低倒入茶盅,最后归于玉杯。慕齐落放下茶盅,恭敬端了一杯至谢听舞面前,“将军,请”。

谢听舞颔首一笑接过,缓吹轻抿,只觉茶香缓缓淌入六腑,神飘气轻,不由啧叹。

慕齐落再端一杯至荀珍面前,道:“先生,试饮。”

荀珍笑道:“不敢托大,二爷茶未冲成前,我已见得味道了。”

慕齐落躬身后回座,招呼众人上饮。

期间,再将茶具归洁。

谢听舞微一定神,望着荀珍道:“子生,可愿意医一医”

谢听舞只是问了荀珍可否愿意,因为他知道,对荀珍来说,这样旧年沉积的死疾却并不是什么棘手的难事。

但神医总有怪癖。

从古至今,可以与阎王叫板的神医都会给自己立下某些条件,只有满足这些条件的人,才有资格被他们医治。

很多人都觉得,这是神医为了让自己少点负担而想出来的损招。他们知道,这世上贪欢寻乐、追名逐利的人太多,这样的人一多,各样的疑难杂症就会多。

荀珍作为天下共推的医术第一,自然也不会例外。世人都知道荀珍有三不治。

不为世之豪杰,不治;

不想治,不治;

谢听舞不想治,不治。

荀珍缓缓道:“你这样说了,我终归是得医的。”

残阳如血,抱着长刀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。这道影子一直都没动,悦来客栈长安分栈开始有了座客。

数不清楚有多少游侠路客从这道影子旁走过,好像在小天的周边,形成了一个圈。

这个圈里的世界只属于这个无双的刀客。没有人会走进来,也没有人能走进来,他们不敢,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还不配。

有多少人想追求顶点呢又有多少人开始在追求顶点

几乎所有人,都只能以一种炽热的目光凝视着小天,然后放低姿态,缓缓绕过。

这个男人,是为数不多可以不被谢听舞,这个三个字光芒所笼罩的人。

很多人都说,谢听舞很好,他比以往所有倾压江湖的传奇人物都好,因为他给后人留下一把了斩开新时代的刀。

他让旧时代的人没有机会叹江湖之颓唐,让新时代的少年人可以看到旧时代的绝妙篇章,以及新时代绝美的开篇。

长安斑驳城楼上。

“没曾想你们来的这么快。”百晓生缓步朝墙头走去。尽头是两个男子,一个身着素朴,另一个是一袭蓝袍,两人都慵懒地依靠着城墙,旁边立了把用布条包着的剑。

两个人原先都一动不动地望着城下的小天,好像小天站了多久,他们便看了多久一样。

两人见百晓生走来,也都笑着立直了身体,走了过去。身着素朴的男子叫罗然,是目前天下另一部分的人心中的第一。

罗然快走了一步,搂住百晓生的肩膀,道“小阳说得对,你不该接这个摊子的。越来越像个书呆子了。”

百晓生听后也只是苦笑,似乎默认了罗然的评价。

如是认识百晓生的人,看到这副样子,必然是要惊骇许久。这个已成为杀伐果断代名词的百晓堂堂主,竟也会被人搂着肩膀戏谑。天下第一就可以吗不是的,你是天下第一的武者,我却是天下第一的堂主。

只是说:见到少年时的知己,犹回到少年时。

此刻,不是绝顶高手搂着第一堂主,而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子许久的再会。

百晓生见蓝袍男子走来,拱手道:“言兄,百晓见礼。”而后,又望了一眼仍旧立在墙头的剑,眼眸中有了些许波动。

来人正是昔年长安赌坊有名有气的街头小混混,言朔。

言朔也还了一礼,道:“百晓小哥来得好快!按理你离得最远才是,看你这酒足饭饱的样子,怕是来了一两天了。”

百晓生笑道:“算是昨天到的吧,要不是天兄来早一步,恐怕两位今天就见不到我啦。”

罗然又望向小天的方向,道:“看见了,这一刀比上次看到的更让人绝望。”

言朔听后就笑,轻轻一跃,如风旋一般落在墙上,朝小天方向喊道:“喂!别站着了,过来喝酒!!”

声音传至,满城皆惊。

原先属于这座城的人,后来来这座城的人,他们都知道,这座城自城破后,就好像失去了声音。

不知多少人被这一声惊得掉落手中东西,多少人被惊得仿佛死去了几秒。他们恍若数年、数十年未听到这座城发出声音了。

实际多久了,自城破,好像连五天都没有。

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凉风,吹过那道身影,惹得鬓角发丝飘摇,身影仍旧笔直,像没有生命,不知疲惫。

那些望向小天的敬畏目光,已经全部变为惊骇和渴望。

这天下还有谁敢在这个人、这把刀面前无礼呼喝他们在期待,在渴望这把刀挥动后,穿过三十丈荒凉后,会是什么样子。

但他们不会看到了,至少这个时候是看不到的。这把刀可以没有任何理由地向任何人挥出那肆虐倾压的一刀,但绝没有任何理由向城墙上凛凛站立的言朔挥出带杀意的一刀。

小天慢慢转过了头,身体还是不动,刀也没有动。

嘴角却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。

就似乎只是这仿佛未曾出现过的一笑瞬间,小天就消失在原来的地方,那道笔直的,只随着光阴转动的身影也消失了。

目力好的人,看到城楼上又多了一道身影,那道身影把他的刀倚在了墙头。

是的,刀客把他的刀放下了,天下无双的刀客放下了他的刀。

城墙下的人想起了一个人,一个这位无双刀客宁愿自己死,都不会伤害他分毫的人。那位曾经长安的小混混,如今洛阳城中的第一人。

这个江湖发生的故事太多太多了,多到满门绝户的事情都不具备被在第二顿饭的时候提起的资格。但言朔的故事,却一直在。当大家论数如今奇人轶事的时候,没有一个人会不发出由衷的赞叹。

城墙下的人会想起那一抹斜阳待归洛阳城外西山的时候,曾闻见:数万重甲临洛阳,笳鼓旌旗连阵开。

只见一个头戴铺霜曜日盔,身着亮银重甲的将军朝言朔躬身,恭敬道:“您要在长安,我实在不知怎么下令好。”

这个时候,城下的人分不清谁不会伤害谁了。

罗然看到来人,笑着搂了上去,道:“笑一笑呗,天儿哥”

百晓生上前拱手道:“天兄,见礼”

小天轻轻点头示意,而后看向言朔。

此时言朔眼眸中原先充盈的少年气已经开始消散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沧桑喟叹。

言朔走上前来,抬手扫了扫小天肩膀上的黄沙,笑道:“好像,家没了……”说罢,言朔分不清楚是何种神情,见他咧开嘴一笑,然后可见眼眶中有莹光缓缓下坠。

见此情景,罗然也笑不出来,松开手默默看着两人。

他突然想起来,其实他很难过,在来的时候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酸楚。他觉得自己到了这座荒城的时候,一定会站在一个最高的地方,以沧桑老人的姿态俯视着自己少年时侯的悲欢。他完全可以这样做,但他突然想起,自己那一阵又一阵的酸楚,与眼前的两人比起来,算不得什么。

他和百晓生、薛悦来以及陆续前来的江湖大家也罢,游侠路客也罢,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,他们都是为了瞻仰曾经住在这座城里的两个人,他们有一种企图与他们二人沾上一丝回忆的打算,所有能和这两人有过攀谈交织的回忆都是值得回忆和诉说的。

而比起来其他人,他和百晓生不过是有更多的往事需要回忆、更多的恩情未报答而已。

“他们是回家啊!”百晓生心想,也看了一眼罗然。

罗然也看了过来,罗然知道百晓生在想什么,缓缓点了点头,两人都不再说话。

小天看着咧嘴笑的言朔,仍旧面无表情,他好像习惯了这样的表情,上一次哭是在他意识到他无法再见到谢听舞和荀珍的时候,他哭的比谁都难看,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哭。

小天抱住了言朔,言朔哭的更大声了。

而后两人相拥而跪,像将瘫软在地一般,全凭互相支撑,方才堪堪不倒。

此时的罗然和百晓生已经不再红着眼框了,他们的神情变得严肃,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被调动了起来。他们两个人明白,此刻无论是哪一个想要杀小天和言朔的人,都能轻易将这两人杀死。

他们不能再死了。

他们哭完了,拿上了各自的刀和剑。

罗然和百晓生了背上了拿着刀和剑的他们。

四人就这样下了城楼。

下城楼的时候,夜已然入暮了。

薛悦来一直站在店门口望着城楼,望着四人的举动。他不知有多少次想飞奔到城楼上。

他看到了四人下来,薛悦来轻轻挥手,店里涌出许多小厮。

四人还没到店门口,便有了一桌齐全丰盛、色香味俱全的饭菜。当然,重要的是还有酒。

这是盛世都难喝到的酒,但此刻已摆满了桌子的四周。

薛悦来又一挥手,让众人退下。

他提起酒壶,倒了四碗酒。薛悦来讲过,倒酒是门学问,同一种酒,不同的酒器喝起来会不同,不同的倒法喝起来也会不一样。

薛悦来倒完了第四杯,四人也到了。

酒是杏花汾酒,这是最烈的酒,最烈的酒配最大的大豪杰。

酒器是玉杯,这也许不是最好的玉杯,但用的人是最大的大豪杰。

倒酒的是薛悦来,是名动江湖的大富豪。

喝酒的是四个又哭又笑的大豪杰……